所有的庄家都信奉着一套“无赖经济学”,为赌徒下套成功后,便随意更改游戏规则,“比赛谁更无赖”。
“从本质上说,网络赌博就是一股无赖经济势力,庄家在洗钱过程中越洗越白,黑暗的势力就越来越强。”
洗钱,一直是网络赌博最后的生命线——从赌客充值上分到赌资流入境外,这其中必定需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洗钱流程——如果这个环节出现断裂,就意味着前功尽弃。
几年前,我在一次公检学习交流会中结识了民警程涛。今年7月,他给我详细讲述了自己参与侦办的“3.25”专案。当时程涛所在的行动小组正是从洗钱环节切入,对一个第四方支付平台贴近侦查。
多年来,发现难、取证难、治理难,一直是警方打击整治网络赌博的三座大山,而近年广泛用于为赌博网站提供资金结算的第四方支付平台,则为网络赌博的侦破留下了新的线索。
(相对于介于银行和商户之间的第三方支付,第四方支付是介于第三方支付和商户之间的支付服务集成商,没有支付许可牌照的限制。)
案件中,犯罪嫌疑人章维曾和他的黑客助手,一边用洗钱公司为赌博网站提供的资金结算服务,一边又上演了一出“黑吃黑”的戏码。而潜藏在幕后的大赌枭,正准备潜逃境外……
在有限的时间里,程涛他们和赌枭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黑白对决。
恶魔之手:网赌众生相
讯问室里的“大爷”
讯问室里有一块黑色电子板,上面的红色数字显示着时间、室内温度和湿度。2018年12月14日下午,民警程涛特意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板上的时间。
已经27分钟了,嫌疑人章维还在跟程涛兜圈子,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。章维坐在漆黑的审讯桌后面,右脚像踩着缝纫机,整条腿不停地抖。他的左手边是一小块方形的不锈钢铁窗,冬日的天光透射进来,打到他油腻的头皮上。
隔着一面银灰色的铁栅,程涛和章维就这样久久对视着。在程涛的经验里,嫌疑人在接受讯问时多半会“做贼心虚”——目光躲躲闪闪,不会长时间和警察对视。而眼前这个人,看起来却十分“理直气壮”,一直没有移开视线。这不禁让程涛又想起了何队的话。
早在审讯开始前,何队就提醒过程涛,“这是块硬骨头”。何队说,自己7年前就和章维交过手,那年章维开了一家“洗钱公司”,帮地下赌场洗过黑钱,到案后先是拒供,后来供认了又翻供,耍了不少花招。七八年过去,章维的犯罪手段也“与时俱进”,眼下又跟风做了一个第四方支付平台,挂靠在赌博网站上,提供资金结算服务。
没想到,章维这块硬骨头比想象中难啃得多,用程涛的话说,更像是一根鱼刺,扎进喉咙里,让人怎么都不痛快——
比如问到赌博网站的相关信息,章维并没有回答,而是反问:“赌博网站有成千上万个,跟我合作的也有好多,你到底问我的是哪一个?”
“第一个跟你合作的是谁?什么时候联系的?”程涛并没有受到干扰。审讯其实是一场心理攻防战,只要有足够的耐心,对方一定会露出破绽。
如此几经反复,章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——
“说来说去,不就4个字——坦白从宽嘛。只要以前吃过几年牢饭,哪怕犯人脑子进水了,也不可能是法盲。”随后,他又提高了音调:“你们得把那些原始数据一页一页全部翻给我看,不然我绝对不会承认。再说我已经很累了,你们警察搞疲劳审讯是不对的……”黑色的审讯桌是封闭一体式,空间很小,章维仰靠在椅背上,往下伸了伸两条腿。
程涛身边的新警员有点沉不住气了,低声骂了一句:“X,跟个大爷似的。”程涛赶忙在桌底下踢了新警员一脚——警察是不能被嫌犯牵着鼻子走的。
“那就聊点别的,渴了想喝水就跟我们说。”程涛中止了审讯,跟章维闲聊起来,任由电子钟上的冒号不断闪烁。
“对了,你的母亲在医院吧?”程涛冷不丁地问了一句。在个人情况一栏里,章维的母亲正在某市人民医院接受治疗。
章维愣了几秒,语气依旧强硬,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”
“以后她有什么想说的,我会叫你们监区的管教民警带话给你。”
章维的腿抖得更快了,双手交叉起来,两个拇指反复转圈,看起来非常焦躁。
紧接着,有同事打开讯问室的门,进门后特意看了章维一眼,又把一个册子交给程涛。程涛粗略翻看了几页,把册子放在桌上,凝视着章维。
“知道我手里的是什么吗?”程涛问。
章维摇摇头。
“你刚才说要看的东西在这里,等会儿就翻给你看。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,现在的表现就代表你的认罪态度。到底怎么做的,为什么这么做,全都交代清楚。”
章维的身躯骤然颤动一下,右腿停止了抖动。在接下来的审讯中,他不仅交代了犯罪事实,还供出了赌博网站的上家刘慧珍,只是在回答具体结算金额时,目光又闪烁起来,“这个我不是很清楚,应该跟你们报告里写的一样”。
那时,程涛猜测章维可能在回避什么,直到后来,程涛在讯问同案犯时,才明白了其中原委。
洗钱专家的养成
关于章维的故事,还得从8年前讲起。
2011年10月,章维的出租屋里多了一只蛇皮编织袋,袋子里装满了见不得光的黑钱。
此前,章维的家乡有很多“地下钱庄”,专门帮犯罪团伙洗钱。章维先在家乡“拜师学艺”了一段时间后,便自己租下几处居民房,注册了几家公司,将上家的黑钱分批注入账户中,绕了几圈后,再把漂白后的资金转账到客户指定的银行户头。
那时候,同行抽成通常是洗钱数额的2%到2.5%,章维打“价格战”,把手续费降到了1.5%。地下生意日益兴隆,此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,他的“洗钱公司”已被“盯上了”——早在半个月前,何队带领的5个侦查小组,就开始在章维的几个“公司”附近蹲点了。
10月13日下午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,章维警惕地吩咐助手赶紧把记账本和蛇皮袋锁进柜子里。但不等他们藏好赃款,何队一行人便破门而入,章维和助手们随即被带走调查。过了几天,其他几处洗钱窝点也被一举捣毁。
法槌落下,章维因犯非法经营罪入狱。在监狱里,他结识了狱友邓宇浩。
在所有人的印象中,邓宇浩是一个沉默内敛的胖子,戴着一副眼镜,看起来唯唯诺诺,说话还有点“大舌头”——这只是他在现实里的形象。此前,邓宇浩在网上成立了一个黑客团队,成员们用暗语交流,用一种名为“DDOS”的技术,让赌博网站陷入瘫痪。
庄家把赌徒们玩弄于股掌,再掷于水火之中,也许在赌徒们看来,邓宇浩是个堪称英雄的存在。但事实上,邓宇浩并没有这种“侠肝义胆”,只是单纯想通过“黑吃黑”的方式赚钱。他的团队没有受雇于任何东家——那些赌博网站们前脚刚花钱攻击完对手的网站,后脚就成了被攻击的目标——而邓宇浩的团队就在这一轮又一轮的暗战中,完成了“日进斗金”。
如此持续了不到半年,邓宇浩就因触犯非法侵入计算机信息系统罪,与章维在同一个监区服刑了。
“他(邓宇浩)这个人平时不爱说话,整天就抱着一本很厚的电脑书籍看,监舍里就只有我跟他关系好,他经常给我讲一些网络赌博的事情,有些我也听不大懂。”在后来的供述中,章维告诉程涛,自己当时确实没有想到,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将会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。
2018年5月,章维出狱后回到广东老家,却发现父母的房子已换了主人。
亲戚告诉章维,他母亲正在住院,房子是他的弟弟章超卖掉的,章超在网赌中无法自拔,连母亲的棺材本也全被“高炮”(高利贷)炸得“血肉横飞”,无力还债的章超只得选择跑路,在朋友的怂恿下,逃去了柬埔寨。
妻子早已和他离婚,母亲住院又需要钱,刚出狱的章维立即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处境。
为了“复仇”,章维把矛头对准了网络赌场,一心想做“黑吃黑”,可究竟怎样才能薅到赌场的羊毛呢?章维想到了邓宇浩。
章维约邓宇浩去餐馆,邓宇浩却说,“外面人一多,自己就紧张”,要谈事就到他家里谈。章维拎着啤酒去了邓宇浩租住的房子。几瓶酒下肚,才知道邓宇浩出狱后也是四处碰壁,他总念叨着往日的风光。“那时候单子多得根本接不过来”,纵使“狗庄”再有本事,在他们的反复摧残之下,也只能乖乖求饶,奉上一笔不菲的网络“保护费”,可事到如今,“弟兄们都进去了”。
“当时我就趁机问他,‘黑吃黑’的事还想不想做?”
那天,邓宇浩并没有马上答应,而是握着一次性筷子,伸到易拉罐里蘸了酒,在折叠桌上反复圈划,给章维细细讲了一个“黑吃黑”的例子——
赚取赌场的钱,最简单的方法就是“对打套利”赚返点。比如,大多数赌博网站都会把投注码数规定在全部码数的70%左右——10个号码里,最多只能下注7个。于是就有人想了个办法,在这个网站下注4个号码,再在那个网站下注6个——投注本身不输不赢,而赚取的只是赌博网站为了留住回头客而赠送的相应返点。积少成多,就产生了利润空间,甚至有人专门干这一行。于是,在波诡云谲的网赌世界里,继“狗庄”、“狗代”、“赌狗”之后,又有了一门灰色职业:“刷子”。
“做‘刷子’风险太大。”章维听完就摇头。
看起来“返点套利”是永远刷不完的,但赌场后台随时都有监控,一旦发现账号操作异常,就会拒绝出款,还会把可疑账号迅速冻结。
可邓宇浩是不太愿意干“老本行”了——现在的赌博公司都养着黑客团队,专业做渗透和劫持。
“什么也不能做,那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章维也急了。
邓宇浩闷声不响,两人低头喝着闷酒,过了一会儿,邓宇浩先开了口:“维哥,做人不要那么死板,你想想看,现在赌博网站那么多,警察都抓不过来,你与其跟庄家对着干,不如跟他们合作,保证有钱进账。”
“做代理?”章维不想走他弟弟章超的老路,“网络赌博这事绝对沾不得啊,一袋子钱充进账户里,就全成了虚拟数字,一口气梭哈十几万重注,开了奖就全给网站了。”
邓宇浩却说,网络赌博这个黑色产业也处在“资源紧缺”的窘境中,一些赌博网站开设以后,必须配备一个系统的资金结算中心,“你以前专业做过洗钱,对洗钱的流程了解得比我多,也有些门路,不如我们做第四方支付,当赌场的结算中心吧!”
重出江湖
近几年,由于一些第三方平台具有严格风控,经常中断赌客的付款操作,于是,许多未经国家许可的“第四方支付”平台兴起,成为赌博网站的金融结算中心。邓宇浩正是想让章维搭建出一个这样的支付通道,在赌客和网站之间充当一个“中介”,再把赌资层层漂白,最后统一归集到赌场的收款账户里,也就是“变着法子帮赌场洗钱”。
2011年,章维曾出于“业务需要”,联络了一批卡商,他们开的店叫“兑金店”,专门买卖银行卡四件套——身份证、银行卡、手机卡和网银U盾。“最后都吃了官司,但是我想把过去的关系网重新铺开来,总有办法联系到新的卡商。后来通过朋友介绍,我认识了一个卡贩子,卖四件套,也卖收款码。”
就在这间破陋的出租屋里,一个新的洗钱计划开始进入精密筹备中。
很快,章维辗转联系到“上家”刘慧珍,她是赌博网站的一级代理商,说自己的老公钱玉龙开了一个赌博网站,负责把开发完成的赌博网站卖给境外团伙,最近做的一单生意,正好需要配套的“结算中心”,双方商定,章维和邓宇浩可以按1.8%到2.5%的比例抽成。
一切准备就绪。
出租屋里,近200部智能手机连着充电线、挂在一排排灰色展架上,赌场24小时营业,手机也全天不停歇,闪烁的屏幕恰如漫天繁星,白色的界面上不断更新着收款信息:
“异步通知成功499.98元。”